酱油

乡土小说《相亲》——原载《乡村文学》1992年13月增刊

新春刚过,年音尚在,天气虽未转暖,大地仍未复苏,但霍格镇方圆十里,十几个村落男女老少的面堂上,早已展露出明媚的春光。

这一日,他们早早起床,梳洗打扮,穿上最鲜亮的衣服,带上各自的劳具,汇聚在田野上,打算庆祝每年伊始那最具青春活力的节日——农历初七春醒节。在这天,每个霍格镇的村民,都要展示他们对劳动的热爱,将自己辛勤的汗水浇灌给大地。千百年来,这些朴实、勤劳的人们深深相信,只有劳作的热情才能驱散寒冬,迎来新生。

正当所有人都为当晚的劳动盛会忙得热火朝天时,有位青年却郁郁寡欢,独自驾驶着一辆东方红拖拉机,缓缓驶过田野。

他是马家庄村长家的大儿子,虽然户口本上的大名十分洋气,赫然一个马德克,但乡里乡亲还是喜欢亲切地称呼他为德子。

德子这个新年过得颇不宁静,刚放寒假那天晚上,爹妈就把他叫到房里,进行了一次深谈。

“德子,转过年你多大了?”

“周岁十八,虚岁二十,咋啦?”

“你也老大不小了,该为将来打算打算。”

“好嘞,我一定努力考上大学。”

啪,德子后脑勺挨了一巴掌。

“谁跟你说考大学呢,赶紧给老子相亲去!”

说着,他爹甩过五六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照片,德子懵了半天才转过弯来,苦口婆心地给他爹妈宣传时下新思潮,什么人生而自由,什么反对包办婚姻,还有年轻人志在四方,建设现代化之类的。

然而,这并没有什么卵用,他爹直接拿鸡毛掸子让他闭了嘴。

德子嘴巴闭上了,心里却一点不服,他把照片全拿去喂了大黄狗多比,翻出院墙躲到他在镇里教书的干爹家住了两个多礼拜,直到大年三十儿才被他娘拽回去。

到家父子俩一见面,老马竟跟没事人一样,只说了句“吃饭”,就放德子平平安安过完了大年。这几天,亲戚们进进出出,德子好吃好喝,红包拿到手软,压根没想到他爸挖了个大坑在后面等他。

初七这天一早,德子好梦还没做完一半,就被他爹掀了老巢,给提溜起来。

“醒醒,德子,今天你得进城去,你伏伯伯那有共青团活动要你参加!”

德子心里咯噔一下,这个伏伯伯老厉害了,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镇长,特别懂得紧跟政策,上级有什么风吹草动,他都第一个响应号召,三月叫大伙儿种树,四月平安巡防,五月红歌合唱,六月还有抵制黄赌毒小品大赛。

不知这位伯伯今天又要唱哪出,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德子心头破壳而出。

在父母的催促声中,德子不情不愿地爬起来,瞅一眼堆在枕头旁边的衣服,心里又咯噔一声。那是一整套崭新的衣装,大红秋衣秋裤,大红毛衣毛裤,大红袜子腰带,还有一条一看就是他妈亲手缝的大红裤头,屁股两边各有一只花毛鸳鸯。德子很是纳闷,今年也不是他本命年,大年三十儿都没捯饬这样红火,一个他们家向来不待见的大年初七,怎么还隆重起来?

这时,爹妈又说:

“开上咱家那台东方红去。”

“记着把你那金勺子也一块带上。”

这两件宝贝可不得了,东方红是他爹去年从省城里买来的新型拖拉机,花了大价钱,全镇也就他们老马家一台,平日里,德子就是凑上去摸摸,都要被他爹两巴掌赶到一边去。金勺子就更宝贵了,是他姥爷去京城找劳具圣手专门打造的,一直在他妈妈的保险柜里锁着,顶多逢年过节拿出来给德子瞅两眼。

爹妈肯把这两件东西交他手里,德子知道今天是跑不了了,这场团员活动肯定有个大猫腻,不是联谊,就是相亲。

问题是,知道又怎么样呢?他没法不去,就算不怕爹妈的笤帚疙瘩,他也怕那个伏伯伯,听镇上人说,伏伯伯的劳具是一枚大大的红章,那玩意儿法力了得,盖房房倒,盖山山移,盖谁一下,一辈子受不了。伏伯伯叫去开会,哪个敢不去?

没法子,德子只好穿戴整齐,无精打采地出了门。

老马和媳妇提着大包小包从屋里追来,左一个右一个不住叮咛。

“德子,镇城人多,开车可得小心。这盒稻香村你带着路上吃。”

“这两盒软中华跟五粮液给你伏伯伯送去,到时候给老人家磕头,他没少照顾咱家。”

“你在城里参加活动,可得有点样子,不兴像在家那样没正形!”

“伯伯要是给你红包,你别直接揣兜里,先跟人家客气客气。”

德子根本不听,两步蹿上一人来高的驾驶座,钥匙一拧,油门一踩,轰隆隆朝着大门冲去,吓得大黄狗多比汪汪直叫,惹得爹妈又在身后高声骂起“小兔崽子”。

德子才不管这些呢,他只想快快开,赶紧离马家庄远点,好将那些念叨声全甩掉——不过,也不能太快,不然离镇上太近,还是闹心。

他就这样心烦意乱地行驶在土路上,数着车头冒出的小云彩,快一阵,慢一阵,开着开着,忽然听见一阵欢乐的山歌大合唱——原来是进了韦家屯地界。

德子想起前几天村广播喇叭里说,今年轮到韦家屯承办春醒节。

那岂不是他那三个死对头也在附近?

要是往常,德子肯定迫不及待要跑到他们仨面前炫耀:你们瞧瞧我这拖拉机,红漆车身锃光瓦亮,小马达突突作响,威风凛凛从田里一过,跟个小太阳从麦子里升起来似的!

五保户韦大罗跟烈士家属哈利,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,保准羡慕得眼珠子都掉下来,还有那知青家姑娘赫小敏,老觉得自己打城里来见多识广,这样漂亮的拖拉机,她见过没?

可惜这些得意的想象,今天都离德子远去,他只能想到几年之后,自己抱着崽,领着娃,在村口看他们去上大学的模样。

说起来,别看他们几个在学校都不是一个班,彼此之间却最能较劲。什么谁考试分数高点、谁运动会得奖多些,都不必说了,连每年一度的广播体操健康杯,都要你争我夺。

偏偏那三个家伙运气好,多年来歪打正着,出尽风头。上初一那会儿,他们上林子里玩,意外抓获了特务头子洛光头,初二那年,他们又见义勇为,搭救掉进下水道的小朋友,初三他们误打误撞,破了一件震惊全省的大案,为冤屈入狱的老天头儿找回清白。高一,他们又在万众瞩目的乡镇麻将争霸赛中勇夺第一。现在,转眼上了高三,毕业临近,德子还没想好今后的出路,他们又信誓旦旦,一定要考上省城的大学。

德子才不相信哈利和大罗能考上,但客家村小敏就不一定了,丫头片子脑袋跟个五百瓦灯泡一样灵光,黑天白夜放光芒,去年成了镇上十几年来第一个保送省城大学的学生,她竟不去,非要考一线城市,村里人让她吓得不轻。

实话说,德子有点嫉妒,还跟他爹说想转到省城更好的学校念书,结果他爹不屑一顾。

“念什么大学,费那个事,赶明爹跟你伏伯伯说一声,在镇里给你安排个好工作,再介绍个好对象,你这辈子都不用愁。”

“考上大学更有前途,客家村那赫小敏就去考了。”

“哼,一个女娃娃上大学有什么用?你看将来谁敢娶她?到了不还是个老姑娘。”

德子打心眼里知道他爹这话说的没水平,但是为了让自己好受点,他也拿这话奚落过小敏。想起这事儿,他心里真不好受。

德子不想进韦家屯,赶紧挂上倒档准备掉头,然而已经来不及了,韦家屯的大姑娘小伙子们为了庆祝节日,个个举着劳具、唱着号子走上街头,像春水一样漫延大街小巷,挡住了拖拉机的去路。

往常,这里的人们衣着朴素,最喜欢穿那些方便、耐用的种田装,可今天,整屯的年轻人从头到脚焕然一新,男的披上军大衣,女孩穿上花棉袄,各种彩带、绢花随风招摇,人人脚上一双崭新的解放鞋。

德子一愣神的功夫,人群中两团红扑扑的东西不知打哪蹦来,招呼也不打,径直跳上拖拉机车斗。德子还以为谁家圈里的神奇生物跑出来了,抬手要赶,才发现是两个熟人,一个是大罗的幺妹儿妮子,一个是她家邻居娜娜,两个小姑娘一身红袄,头扎红花,脸擦腮红,打扮得像大红灯笼似的,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人样。

“德子哥!你咋来了!找我哥呗?”叫妮子的这个急吼吼得像阵风,不等德子回话,扯开嗓子,火车鸣笛似的喊,“哥啊——哥——快来!德子在这呢!”

她这一嗓子,吓得周围人四散开来,露出不远处巷子尽头三个绿麻袋。

麻袋们看见德子,一路跑来,到了近前,终于显出点人形。只见那三个对头全副武装,穿着当下最时兴的雷峰帽、大格子围巾、毛领军大衣,简直把整个家底穿在身上。

一见仨人这样儿,老规矩,德子势必得笑话一番。

“你们几个啥毛病?给谁跳大神去呀?”

韦大罗怪不好意思地揉揉脸,把他妈强行擦上的腮红全抹在袖子上。

“不是,那什么……哎,你谁呀,我们屯里没你这号人。”

“就是,自打放假,滑冰也不来,赶集也不来,我说你怎么那么面生。”

“你叫啥名字来着?老不提,我都忘了。”

德子还没怒怼,妮子倒插进话来:“别听他们瞎说,没事老念叨你呢。”

“念叨我什么?”

“说你爱瞎得瑟,还是别来了。”

大伙儿一阵哄笑,全都不请自来上了东方红,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。

“师傅,凡大爷劳保用品行走一遭。”

“先告诉你,我这车钱可不便宜。”

“没问题,车上几头猪仔随你挑。”

“您可饶了我吧。”

一路上,几个人斗不完的嘴,扯不完的皮。最兴奋的要数两个小姑娘,今天去劳保用品行,就是为了给妮子买劳具,老韦家孩子多,经济拮据,妮子用了好几年妈妈年轻时的旧汤勺,已经腻了,再说她真不是用汤勺那块料。

“三十儿那天,我帮我妈熬汤,一勺子下去,锅给捅漏了,可把我妈心疼坏了,给我爸说,赶紧给这孩子买个劳具吧,她肯定是个使锤子的,我这祖传的勺子制不住她!真把我给高兴坏了,要早知道,两年我就把家里锅全给敲破……”

几个人离老远看见劳保用品行,腾地跳车奔了过去。

德子本不想跟去,可看了一眼那琳琅满目的橱窗,有排银闪闪的东西吸引着他。

德子记起十岁那年,到了该买劳具的时候,他那叫一个兴奋,可爹妈就是不肯带他来劳保用品行。

妈说:“那都些泥腿子用的低档货,妈给你买个好的。”没几天给他拿来了那根只能看,不能摸的金勺子,德子并不喜欢,就自己偷偷跑到凡大爷这来,老爷子还挺亲切,一样一样带他试过,直夸德子是个热爱劳动的好少年,除草除的也好,插秧插的也棒,放牛更是一把好手。不过,在这些千百种劳动中,德子最喜欢的还要数拖地板,当时他走过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见到一排木架子上齐齐码放着一打银亮的不锈钢拖把,这片光芒激起他心中难以名状的热情,他走上前,选出一把手柄结实、布条紧实、轻便上手、吸水性强的好家伙,随手一挥,优雅紧凑的线条飞舞起来,没片刻功夫,就把劳保铺子的陈年地板,擦出了大理石的光辉。

擦擦头上的汗水,人生第一次有了浓浓的成就感,在这之前,所有的劳动,对他来说都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,仅存在于别人的生命中。

他紧紧握住这柄拖把,走到收银台前却望而止步。

德子知道这样一把充满了劳动者气息的物品是不能踏入自家门槛的,爸爸的金筷子,妈妈的金盘子一定容不下这把拖把。十岁的德子头一回清醒地认识到,这个世界并不在自己的掌握中,事实上,他连自己的劳具都无法决定。

他至今还记得将拖把扔在地上拔腿就跑时凡大爷脸上的表情,那副表情今天还映刻在那扇卷闸门后,让他不敢靠近。

“你看拖把呢?”小敏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德子一跳。

“什么,什么拖把?”

“我听凡大爷说,咱们这镇上,没人比你更擅长擦地。”

德子的脸颊莫名有些发热,吱唔一会儿,想起自己还有个嘲讽别人的本事:

“擅长就非得喜欢吗?你擅长长门牙,你喜欢门牙吗?”

说完他抬起手肘,以防小敏一巴掌呼来,不料,小敏并没生气,还从身上的背包里拿出一把小钳子,认认真真告诉德子:

“我喜欢,所有牙我都喜欢,我将来要考医学院,要当牙科医生,要帮别人摆脱牙疼的困扰,你看这是我的劳具——大钳子,以后你要是牙疼,随时来找我,给你免费拔,想拔多少拔多少,不要钱。”

小敏说这话时脸上亮起一道光,亮得德子心惊肉跳。

在他们马家庄,大家做起事来一定要谈收益。做这件事有这个用处,做那件事有那个好处,要是有人说什么我就喜欢之类的话,人人都会觉得他是傻子。

小敏能这样大声说出“我喜欢”,让德子有点羡慕。

他还羡慕哈利有一把可以尽情舞动,扫除世间污垢的大扫把,羡慕大罗有一把可以修好一切农用机械的大改锥,羡慕娜娜有一把可以挖穿地心的大铲子——

现在,妮子也成了他羡慕的对象。

她挥舞着一把大锄头从凡老爷子的店里跑出来,边跑边喊——

“我有锄头啦!我有锄头啦!我要松土、耕田、刨番薯!我要支援大西北,开垦戈壁滩!”

十几分钟前,妮子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,这会儿,手握劳具的她,已和世上最光荣的事业——劳动,成为了并肩作战的挚友,她就要将整个世界的未来,置于那把锄头之上。

德子十分怀疑,自己的金勺子是不是能背负起这样的重量。

有人敲响橱窗,德子回头一看,白发苍苍的凡老爷子站在窗边,带着和蔼的微笑,指着那排银色拖把,似乎正等德子回答。

“我走了,”德子声音黯哑,“我家叫我进城办事。”

“你不跟我们去庙会?今天还有秧歌队呢。”

“我妈在庙会卖油面筋,请你吃呀。”

“吃完咱放鞭炮去,两千响挂鞭。”

德子假装没听到,开上东方红,走出老远,喊声依旧从身后传来。

“办完事再来!晚上有联欢会!”

“我们等你!”

他们越是热闹,德子越是荒凉。

他心里空荡荡地来到镇礼堂,进门一看,跟想的一样,哪是什么共青团活动,一个个门第不俗的少爷、小姐,规规矩矩坐在会议桌旁,你来我往传递简历,分明一座大型相亲会场。众人面前,一个个亮闪闪的劳具摆在最显眼的位置,宛如家族丰碑,金银碗碟、宝石玉器,缭乱了德子刚刚还沾满泥土气的眼睛。

德子实在不想上赶着掺和,不声不响溜到一边,若是有谁上前攀谈,就敷衍两句,赶紧走开。不知不觉,他渐渐移动到演讲台附近,主持席上一摞显眼的红头文件引起了德子的注意,他有些好奇今天的安排,暗搓搓过去低头一看,映入眼帘的标题大字,把他吓出一身冷汗。

“关于提高本镇青年结婚率的强制措施等相关事宜”。

结婚率是个什么鬼玩意?这还能强制?

德子匆匆往下一扫具体内容,两腿一软,天昏地暗。

他拼着一条老命站直了,刚想冲麦克风大喊一声“快逃”,脖颈子后面一凉,紧接着,一只大手按在他的肩膀上。

这种熟悉的压迫感,不用看也知道,身后来人准是镇长伏伯伯。

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官腔响起来。

“小马同志,请下台就坐。贝主任,请大家安静。”

跟在镇长身边的头号秘书贝拉主任雷厉风行,一脚踹下德子,一手拿起麦克风,气运丹田,对场下叽叽喳喳的众人大吼一声:“小瘪犊子们!开会了,都坐好!”

呼啦一声,场子里鸦雀无声。

    “现在,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,欢迎兢兢业业、为国为民的伏镇长为我们主持本次活动!”

镇长环视会场,面露欣慰笑容。只见他器宇轩昂,神态自若,梳着一头干净利落的三七分,一身中山装笔挺得体,手中紧握着传说中的劳具——鲜红公章。

“各位青年朋友,感谢你们的到访,今天的活动想必大家期待已久,首先,我希望大家彼此先熟悉熟悉,就比如,坐在第一排的这位青年才俊,是我的大侄子,来自马家庄的马德克,德克来自村长世家,祖上三代均在村委担任要职,家境殷实,知书达理,外面院子里那辆东方红,就是他的座驾,那把金勺子就是他的劳具。”

镇长停顿稍许,留给众人又一次鼓掌的时间,之后继续说:“今天机会难得,大伙儿不要拘束,都像这样,说说你自己,说说你家里,要实事求是,不要有所隐瞒,更不要弄虚作假,我们新一代的青年,最重要的品格就是真诚。我看看,就从这位壮小伙开始,挨个说下去吧。”

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孩站起来。

“嗯……我是高尔,家住老高村,今年十八,这是我家的祖传劳具——钱匣子。嗯……我家就我一个儿,我爸我妈开养猪场的,镇上菜市场的猪肉都是我家卖的,欢迎大伙儿来买,保准新鲜好吃。嗯……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了,就这样吧。”

“很好,下一个,对,就你,那个大个儿姑娘。”

“大家好,我是米家堡的米丽森,今年十九,我们家是咱们镇的粮食大户,大米小米都往海外出口,我的劳具是一个金耙子,算命先生说了,我八字好面相好,旺夫的,命里有四个孩子,儿女双全,我妈说了,赶结婚那会儿,给我买辆外国车开开,四个轮子都不稀罕,至少八个。”

“不错,下一个!”

“我叫……”

青年们轮流介绍自己的基本情况,德子越听越慌,他到现在依然不敢相信刚才红头文件上看到的东西。他知道好多爹妈都在这方面特别猴急,但又觉得他们不至于急到要联合镇长,弄个畜禽繁育场一样的东西,把闺女儿子全拉出来配对的地步。

贝拉主任似乎看穿了德子的心思,走下主席台,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“小伙子,别走神,留心听着,远近几个村里门当户对的适龄青年都在这了,待会儿你得挑一个。”

“挑……挑一个干啥?”

“领证结婚啊,今天是个黄道吉日,你们爹妈都说了,要当场给你们登记。”

一记实锤轰然砸向德子的脑门,今天的青年活动,真是为了让他们结婚布下的陷阱!

德子懵了好一阵,结结巴巴问道:

“我要不依呢?”

主任从鼻子里笑了几声。

“知道镇政府几点下班吗?”

德子疑惑地摇摇头。

“五点。”她指指礼堂后面的大挂钟,“等到五点该下班了,谁挑不好,我跟镇长就帮他挑,指谁就是谁。”

她尖尖的指甲,有意无意往不远处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孩身上指了指,德子吓得不轻。

“怎么还瞎招呼?”

“思想真封建,现在是多元开放的文明社会,跟男的结婚也行,跟女的结婚也行,这叫自由。”

“那就没有不结婚的自由?”

“说什么傻话,不结婚还行?上面要考察指标的。”

德子听得指标二字两眼一抹黑,他听他爹讲过,伏伯伯为了指标,啥都干得出来。

与此同时,最后一声自我介绍也划下句点,伏镇长拿过话筒,语重心长地对大家发表了演说:

“各位青年朋友,你们都是根红苗正的好孩子,来自于成分优良、思想过硬的革命家庭。你们是未来的希望,明天的花朵,八九点的太阳。如今,我们的青年群体中弥漫着一股轻浮、叛逆的不正之风,而你们,作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,理应成为众人表率,脚踏实地,为父母以及整个社会分忧。众所周知,一个优秀的青年理当成家立业,大家的立业问题都已有着落,成家这一问题却还摆在眼前,今晚,我们就要帮助大家解决终身大事,保证每位青年朋友,都能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。”

镇长语毕,贝拉主任将红头文件上的各种安排念了一遍。

德子无心细听,他四下张望,焦虑地观察着其他人,希望从他们的眼神里找到抗拒、反感、愤怒,哪怕是一点疑虑也好,这样或许还能建立一道同盟。

可怕的是,大多数人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,似乎对被安排的井井有条的未来感到安心。他们脸上的安逸,比伏伯伯的红章更让德子感到无力。

不出二十分钟,念到尾声,贝拉主任挥动结实有力的臂膀,将德子从椅子上拽起来。

“小犊子们别磨蹭,麻利儿选个对象。”

德子拼着最后一点力气,奋力扒着主席台,对高高在上的镇长苦苦哀求:“伏伯伯,行行好,您自己不也没结婚嘛!”

“不,孩子,我的伴侣就在这里。”镇长意味深长地笑着,亮起手中鲜红的公章。“我与它白头偕老。”

这份老辣的无耻与双标让德子哑口无言,他愣在原地,直到被主任丢进台下的人群。

德子是个抢手货,刚一落地,立刻被七八只胳膊死死拉住。

姑娘们众星拱月般将他围拢,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抛了过来:家里亲戚多吗?会不会做饭?有几头牛几头羊几匹马几亩田?盖小洋房了吗?将来是不是在镇长手底下工作?爱去省城玩吗?客厅电视几寸大,黑白的还是彩色的?

德子目不暇接,疲于应付,随着墙上的大钟走了一圈又一圈,他心里的防线眼看就要崩溃,忍不住开始想象,如果相亲失败,被贝拉主任一手包办了婚姻,会是怎样的下场?贝拉主任心理变态人尽皆知,为了看场热闹,她甚至会指定高尔或者克拉布这些家伙,更可怕的,没准是她自己!村子里向来有着贝拉主任用年轻男孩来熬乌鸡白凤丸的传说!

肆虐的想象把德子的傲气击垮了,他开始在人群中物色起还能接受的伴侣,至少得选个不会让他当场西去的对象。

四处环顾时,一阵有些耳熟的张扬笑声让德子一震。

他循声回头,看到不远处有个时髦姑娘正和几个男孩闲聊,那姑娘打扮得触目惊心,一脑袋波浪大卷还染了黄毛,脖子上一条大金项链来回摇晃,红嘴唇跟吃了小朋友似的鲜红,上身的确良花衬衫,下身牛仔喇叭裤,尖头皮鞋蛤蟆镜,一股子洋气劲,就跟刚从城里的迪斯科出来一样,能把村里老人家们全给活活气死。

德子觉得这很可以。

恰巧姑娘的目光也落在德子脸上,她同样怔了两秒,把蛤蟆镜往头顶一堆,高兴地彪着英文蹦跶起来。

一看清脸,德子吓了一跳。

这不是老同学林拖利吗!

她初中还跟德子同桌,成绩不错,可惜后来家里人不肯叫她再念高中。

德子真没想到她会来,林拖利虽然也家境优渥,出身名门,但她一点大家闺秀的影子也没有,人野得很,谁说话也不好使,以前班主任还在课上骂她是只马蜂,她给德子留下的印象一直都是宁死不屈的,辍学之后听说她连夜逃家,跑到省城,这么多年一直杳无音讯,怎么今天忽然出现,还会来参加这种任人摆布的活动?难不成,她像人们常说的那样——“等以后你就知道怕了”?

不过,如果是她的话……

德子看看表,拔腿奔着林拖利去了。

林拖利也甩开旁人,朝着德子跑来。

两人击掌相庆,勾肩搭背,抛下周围人的议论,跑到礼堂另一端,在一处保洁柜旁边,找了个清净地方蹲下。

三年的空白仿佛不曾存在,一开口,他俩就回到十四五岁。

以前,在学校干了哪些的坏事、去了哪里郊游、看过什么录像、跟哪个班的恶霸打过架、考试怎么传答案、喜欢的磁带如何翻录、哪个老师最招人喜欢,所有故事历历在目,每处细节如数家珍,她忘了的地方他还记得,他模糊的记忆她能补充。有些,他俩都记得,有些又都忘了,还有的,他们的版本大相径庭,都只留下自己喜欢的部分。

时间在他们的对话中往返跑,倒退三年,又前进八个月,再回溯三周,又往后一年,像只跳蚤,来回穿梭,没人知道下一次落在哪里,每个脚印,都让人痒痒,想在它的落脚点狠狠抓上两把,可隔着时间这层衣服,又不是那么解恨,还越挠越痒。

聊着聊着,他们的谈话延伸进各自现在的生活,他给她讲高中都学点什么,她给他讲在城里打工遇上多少新鲜事。他很羡慕她在城里的见识,她也羡慕他在学校的学识。当听到德子有些吹牛的说,一定要考上一流大学拖地系时,林拖利猛不丁问:

“那你还来相亲?”

她戳着了德子的痛处,德子想也没想反唇相讥:

“你还说要环游世界呢,不也跑来相亲了?”

林拖利好一会不说话。

德子有点后悔,他想,也许应该设法把话题岔过去?要么说点念不念大学也就那样的安慰话?或者干脆放眼未来,实实在在地谈谈以后怎么过日子?

他把这些全否决了,因为他看到阿拖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消失了,变戏法似得,浮现出以前她还是孩子时就有的,马蜂针尖般,毫不恭顺的神情。

“德子,知道我为什么肯来相亲吗?”

“为,为什么?”

“我爹找乌仙姑,给我下了蛊,他说,我要是不肯乖乖回家,今晚五点还不结婚登记,就让我变成一条狗。”

德子笑了,觉得这个笑话真棒,然而,笑着笑着,他发觉拖利瞧着他,一言不发,这才感到一阵恐慌。

难道这是真的?还有比他老爹更狠的爹?

“你别不信,老家伙下得去手,没有他干不出来的。”

这是一句良心话,德子终于想起那个老头为了逼拖利退学,开着挖掘机来铲学校的样子。

两人并排蹲在地上,呆呆望着前方。

会场中间的年轻人,几乎都已成双成对,墙上的挂钟,两枚指针也快要到达指定地点。

德子注意到拖利神经质地反复掏着口袋,他明白,她现在很想来一根香烟。

有那么一瞬间,他有一种冲动,跟她说,她不会变成狗的,也不会被随便指给什么人,她可以跟他在一起,他不会勉强她做任何事。她想去城里就去,想打工没准他也一起,如果考得上大学,去读也不错,只要过了结婚这个坎,以后再也没人能强迫他们什么。

“拖利,要不就这样吧。”说完,他听见自己砰砰砰砰的心跳声。

拖利像听见一道高等数学题一样迷惑不解。

“就哪样?”

德子指了指台上的镇长。

拖利皱起眉头。

“你是觉得我特可怜吗?”

“真不是那意思。”

“那就是你自个儿愿意跟我领证喽?”林拖利跳起来,弯腰瞪着德子,眼神咄咄逼人,“不是为了我可怜,不为你爸你妈,不为伏镇长那大公章,就因为你稀罕我,对不?”

德子深吸了一口气,鼻子里用力发出一点声音。

“嗯哪。”

“那!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吗?喊一声我的名字,说‘我稀罕你’!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叫上我的名字!”

“林拖利,我……”

他几乎还什么都没说,一个高速飞翔的巴掌就糊到了脸上,德子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,刚刚蓄力到顶就要脱口而出的话,稀里哗啦全洒在地板上。

德子难以置信地望着拖利。

拖利在微微颤抖。

“对不起,德子,我……”她有一口气憋在胸口,似乎有好多好多话想说,但因为实在太多了,所以反而什么都没法说,只能昂起头,盯着窗外渐渐落下的夕阳。

“还有五分钟!”

贝拉主任在不耐烦地催促。

拖利抹了一把脸,走到保洁柜前,抽出一件什么东西,强行塞进德子手里。

“再见了,德子。”

德子不明白拖利想干什么,眼睁睁看着她转身,飘然走向主席台,霸道地推开其他情侣,从贝拉主任手中拿过第一张登记证书,来到伏镇长桌旁。

镇长高举红章,居高临下地问:“你对象呢?”

林拖利不答,转身看着台下众人。

“我给你们讲个故事!”她等所有人目光集中过来,才又说下去,“今天,我到这来相亲,是因为我爹,他给我下蛊,说我再不结婚,就让我变成一只狗!”

台下爆发出山洪似的大笑,林拖利自己也笑了。

“你问我害怕吗?实话说吧,我怕的要死,可我告诉你们,我林托利不乐意的事,就是变成蛤蟆,我也不乐意!因为我名字里的那个托,就是死撑着不放下的那个托!”

德子忽然意识到,原来她塞给他的那样东西,是一只不锈钢拖把!

她早已从德子的口中听懂,他不过是眷恋着她名字中那个他在乎的字,她想告诉他,拖把的拖是提手旁的拖,而她的,是长得跟扥似的那个托。

她不要做任何名字的替代品,她有自己的尊严!

登记证伴随着众人的惊呼,被撕成一片片细碎的蝴蝶。

透过纷纷落下的碎片,德子看到托利的脸颊上划下两行泪水,那泪水还没来得及淌过下巴,就被一丛金色的绒毛吸干了。

林托利渐渐变成一条矫健而美丽的金色大狗。

家族分配给她的劳具,那条拇指粗细的黄金项链从她脖子上滑落,掉在地上,叮咚脆响。

台下的年轻人全都震惊了,台上的镇长恼羞成怒。

“你以为这就完了?”他高高举起公章,扬起红头文件。“城管大队!”

镇长话音未落,五六个身穿黑衣,手持网兜的壮汉冲进会场。

他们高举武器,形成包围群,慢慢靠近托利。

托利却看都不看一眼,她向周围人发出呜呜低吼,亮出一口白森森的尖牙,在人群退却的一瞬间,对着天上模糊的月亮发出一声长啸,继而后腿发力,飞跃起来,从众人头顶穿空而过,奔着礼堂最后面的窗户一头撞去。

轰然巨响,礼堂大玻璃窗的碎片铺满一地!

窗外的冷风,带着一股野蛮的味道吹醒了德子,没错,林托利没有变成狗,她变成了一只桀骜不驯的狼!

德子感到自己的眼睛和那匹金色的狼连在一起。

他看到自己奔跑如飞,飞过高高的院墙,飞过整洁的街道,飞过镇外颠簸的土石路,一路走来的景象都从他眼前掠过。

四只爪子踏过的土地是这样真实,掠过皮毛的寒冷是这样清晰。

他看见冰河上出现了裂缝,乱石下长出了新芽,他看见韦家村的田野上,亮着篝火,挂着灯笼,年轻人们在用自己选中的劳具,展示着力量、才智,和握在手中的未来。

他看见他的那些死对头们。

哈利还在扫地对抗赛的赛场上和对手拼搏。大罗举着刚刚获得的拖拉机修理奖牌,呐喊助威。小敏为待会儿的拔牙挑战赛热身准备。妮子和娜娜互相鼓励,她们就要在最后一场挖坑锦标赛中兵戎相见。

这里有真的青春,真的激情,和真的生活,有歌声、有舞蹈、有欢乐的笑声,还有热气腾腾的包子、浓香滚滚的馄饨、在油锅里翻滚的韭菜盒子、在炭火上滴下油光的肉串……

金色的狼在田边停下脚步,看着这番景象。

与节日共舞的人群也发现了她。

“看呐!吉兆来了!”

“这是祥瑞!”

“山神保佑啊!山神保佑!”

“身体健康!快快乐乐!”

欢呼的景象映刻在金狼瞳孔的深处,那一刻,德子感到自己的双眼和狼的双眼分离了,金狼转过头看着他,眼睛里是野性的温柔。

再一次,她没有丝毫留恋,潇洒地离去。

她跑向山中,扑向层层叠叠的密林,消失在茫茫黑夜中。

德子睁开眼睛,他还站在礼堂里,但他知道,他永远不属于这了。

“你们看看,不听话就是这样的下场!”他听见主任气急败坏的叫喊,看到镇长阴沉的脸膛。“她变成狗了!再也变不回来了!你们也想吗!”

大家争着抢着向镇长申请盖章。

德子举起拖把也走了过去。

贝拉主任舔舔嘴唇,幸灾乐祸地拦住他。

“你对象跑了,看来我们只好……”

“我要和它结婚!”

德子洪亮的声音吸引了众人,大家看着他,莫名其妙。

伏伯伯猛拍一下讲台。

“荒唐,那是个东西!”

“公章就不是东西了吗!”德子不卑不亢。

伏镇长气的头发都掉了,鼻子缩进脸里。但他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,否定自己说过的话。

于是,他想出另外一种威胁,

“好,我给你们登记,但是——”他站起来,走道德子面前,几乎要把脸贴在他的眼睛上,“你们将永远在一起,不可分居、不可离婚、不可二心,一直到生命的尽头!”

德子无惧地看着他的眼睛,想都不想脱口而出:

“我愿意!”

镇长满脸狰狞,按下手中的公章。

一张空前绝后的结婚证出现了,左边是德子的照片,右边是拖把。

他高举着这张证书,骄傲地离开礼堂,毫不在乎身后众人惊讶又好笑的神情,更不在乎伏镇长愤怒的脸,和贝拉主任咬牙切齿的表情。

他们不会再帮他安排镇上的工作了,也不会再照顾他爸的村长选举。

但是,管他呢,从现在起,他可以尝尝对着月亮长啸的滋味。

拖拉机轰隆隆唱着歌,德子享受着发动机的震颤。

回到家里,也许要被扫地出门,那时候是开着拖拉机去云游四方呢?还是撇下一切进城打工?去韦家屯避难——那是绝对不可能的,不过可以说服几个对头一起,办个劳务队啥的,万一他们还要念书也不怕,他可以先单打独斗,也许干爹能为他在学校里,找一个拖地的好工作吧?

不过,这些都没关系,今夜不用去想了。

今夜是他的大喜之日,他结婚了,和自己未知的未来相守。

远远的田野上,有了火光。

韦家屯的联欢会正热闹,篝火熊熊,年轻的人们拿着劳具在火光里舞蹈。

明天,太阳升起来的时候,冰冻的大地就要去耕种,沉睡的种子就要被唤醒。

去结冰的河里打水吧,去覆雪的林中砍柴吧,带牛羊去寻找草场,带鸡鸭晒晒太阳,让手掌和水火土风相融,让身躯与大地星辰同在。

看过演出,吃过美食,大家跳起祝福的舞蹈,今年祥瑞出现了,所有人跳的比以往更加卖力。

祝福在劳具之间传来传去,你敲击我的,我敲击你的,每个人的力量相互交融。

韦大罗的改锥,敲了敲哈利的扫把,哈利把清脆的春音再传给妮子,妮子的锄头碰撞了娜娜的铲子,娜娜的铲子又敲响了小敏的钳子。

小敏回过头,德子站在她身后。

她多么高兴,还以为他来不了了。

可是,仔细想想,春天就要来了,为什么德子不来呢?田野对每个人都是敞开的。

他还拿着一把拖把呢。

叮,当。

这是春天,把他传给后面的人。

也许,明天还是前途未卜,但是没有关系,先把春天拿在手里,然后传给后面的人。

也传给未来的自己。

 

评论(85)

热度(1586)

  1. 共8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